逢魔时刻（十四）
随意走动？
这四个字在李承乾的耳边炸开了花，在他的舌尖上翻涌、在他的唇齿间咀嚼，从喉咙口沿着食道流向五脏六腑，朝他的心上狠狠地开了一枪，让他几乎无力呼吸。
他来过这方空间太多太多次了，除了李承泽的房间和那些早就数不清数量但全是李承泽献宝似地让他看的院子，从来就没有能够“随意”过……?!
几乎无可救药的境况下召唤李承泽的回忆排山倒海而来，那声幽幽叹息和着那声“李承泽”在他耳边一遍遍重放……
莫不是那家伙自知无望?!
李承乾被自己的想法激出了一身冷汗，打了个哆嗦用双手捂住了脸。
他记起来了，他是故意的，他想李承泽死。
他不过10岁就已经体会到了绝大多数孩子一生都不会体会到的惊慌、无措、失望乃至绝望，谢必安是剑更是光，降临他的世界，还带来了李承泽。年幼却不无知的他说“我相信谢必安”，接纳了李承泽，然后这个漂亮、邪气、不正经的灵陪着他走了这跌跌撞撞的11年，亦师亦友亦父亦兄。
李承乾偶尔也想过李承泽会不会就这样陪自己走完一生，等自己两鬓斑白却还是这般风华绝代的模样，笑着摸摸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的自己的脑袋说“太子殿下，该休息了”……
然后自己先摇了摇头把这荒唐想法抛之脑后。
不可能的。
他若不能继承族长之位，哪里活的到那个时候；他若能得登高位，又岂能容个这么熟知自己的不可控因素在身边?
再多的少年情谊，再多的扶持陪伴，在他知道李承泽想要使用他的身体的那刻起，就已经注定了只是一场戏。
南庆派的少宗主虽然在修行上没有天赋，却不是个蠢的，更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他知道李承泽不敢轻易在宗门现身，便一边懵懂地在梦中向李承泽倾诉苦恼，给对方制造借用自己身体的各种理由，一边日以继夜地查阅宗门秘辛卷宗，最后虽然没能肯定李承泽的本体，却有了个合理的猜测。
多亏了神庙的存在，多亏了南庆派传承千年，多亏了叶轻眉。
二十多年前，出了个惊才绝艳的叶轻眉，以七品修为将炼器之术修至巅峰，成了三大宗门争相拉拢的座上宾，当今天下五位大宗师中的四位都与她有旧，另一位……是她造的。
这一切，全是因为叶轻眉在神庙传承中得到了一只魇。
魔族天性好斗，除了魔潮灭界这一举族参战的战事之外，内乱更是连年，权力更迭、举族皆灭时有发生，大规模战役所产生的尸体无人收尸只能曝尸荒野。有些高阶魔族怨念过重凝聚不散，尸体又因为魔功高强而得以保存生前原样，经年累月之后凶灵便附到自己的身体上形成魇，不但得以保存生前的所有记忆和智慧，武力值还能更上层楼，更有甚者能够获得新的天赋能力。
这样的存在即便在魔界都极其稀少，人界典籍更是没有记载。只可惜所谓神庙，便是天道与本源，内中所有自然也包括了魔界产物。
直至叶轻眉在十四岁那年通过神庙传承了一只魇，一只拥有大宗师修为、脑海内记载了无数魔族典籍堪称百科的魇。
那只魇为叶轻眉在意识之中构筑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由他主导却能让叶轻眉掌控的世界，一个机关术和炼器术无比发达的世界。叶轻眉的意识进入了那个世界，自此沉迷其中不愿归来，而那只魇的意识则依照她的吩咐操控着她的身体，小宗门里上至师尊下至同门，没有任何人发现端倪。
五年后，叶轻眉炼器术大成才离开了那方世界，意识回归本体。她原本只是想试试梦中所学，看魔族术法与人族术法能否互为借鉴，而后便再回返那个世界去潜研机关术，不料却造出了能够击伤大宗师的神器。
一朝闻名天下知。
接踵而来的，是各方势力的邀请，以及……杀戮。
那只魇的存在也就是在这时候暴露的。
大宗师的修为震住了不安的人心，却震不住异样的眼光，叶轻眉最终不得不投入南庆派门下成了长老，才有了片安身之地。她为南庆派炼过器，李承乾那条金赤相交的鞭子便是其一，但再没有出过能击伤大宗师的神器。
数年之后，叶轻眉造出了个与常人无异的人偶，同样有经脉血管，有五脏六腑，有血有肉有表情，她给了那只魇一个身体，只要这具人造躯体不灭便可永生，代价灵魂被束缚于这躯体之内，再不能随意操控他人的身体。
人族再得一位大宗师，名唤五竹。
几年后，叶轻眉因难产而死，五竹成了她儿子－－范闲的保护者。
这当然是秘辛中的秘辛，本不应传于字里行间，却不知道是哪个知情者将之付之于文字藏在南庆派藏书阁的最深处，被彼时正在探寻李承泽本体的李承乾发现。
意识之中的世界、操控的身体、强大的修为……焦头烂额的少年几乎是立刻便将二者的行为一一对上了号。
其实年幼的李承乾与叶轻眉谈得上相熟，也见过五竹。
可能是南庆派内宗实在过于冷清，对权力争斗毫无兴趣一心沉迷炼器与机关的女长老，颇为喜爱雪团子一样的少宗主，总会在他委委屈屈地出现在自己小院里时递上一杯热牛奶，听他说修行时的烦恼，安慰他自己也不过七品，甚至还做过些小玩意儿逗他开心……便连五竹的造型也有少宗主的一份功劳——那条覆眼带的灵感来源便是李承乾那天缠着叶轻眉讲某位传说中侠盗的传奇故事。
那段时光实是李承乾记忆中不多的温暖。
少年的李承乾站在偌大书架着，皱着眉回想几年前自己与五竹相处的情形，当时只觉得这十五六岁的少年冷得像块冰，误以为对方一定有什么难过心事的自己，还曾经分享过好吃的糕点与他？
他低头抚着那卷秘辛上关于五竹得到身体的那段，心中不无遗憾－－叶轻眉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会难产而死。唯一的解释便是过于强大的生灵，即便是命脉相连亦无法掌控，叶轻眉不得不将其封印于自己造就的人偶之内。
然而李承泽与他，却连命脉相连都没有！
杀机的种子便是在那时埋下的。
经年累月长成参天大树，也将李承乾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渴望着李承泽给予的温暖，希望这个过客能陪着自己走完一生；一个处心积虑地谋划，想在不引起谢必安怀疑的情况下杀了这个不速之客。
生死关头，后者终于战胜前者，在最合适的时机找到最正当的理由喊出最需要的那句“李承泽”，为自己去谋那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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